每日一诗杜甫江南逢李龟年

江南逢李龟年

杜甫

岐王宅里寻常见,崔九堂前几度闻。

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

老杜的诗句着实脍炙人口,从“会当凌绝顶”的豪迈,到“路有冻死骨”的无奈;从“无边落木萧萧下”的凄怆到“万里悲秋常作客”的萧索;他的《三吏》《三别》,他的《北征》《春望》;他已“天愁地惨”却仍旧挂念苍生……所以,世人开始称他为“老杜”,因为杜甫所背负的道义,似乎沉重得让他从不曾年轻。

不得不承认有太多朗朗上口的诗句,在熟稔过后便也永久地被我们搁置在了记忆的一隅:没什么时机适宜将它们唤起,又还想将更多的注意交付给渔樵闲话或是逸文野史,以致不够感同身受的那些便只能落个渐渐湮没的下场。

但杜甫的这首《江南逢李龟年》却任谁人也不忍放它在记忆中蒙尘:在小学课本上的初初一面便是惊艳,像是被千百年前的画面转瞬占去视线,哪怕本读不懂个中的况味,你却能被它催发起最原始的审美。你开始明了读诗的意义,所谓俾得大眼光就该是如此。

成长几岁后你再去读它,看见的便是那个风霜满面的老杜,你隐约感知他描写的该是一场怎样的相逢,却着实难解他想抒怀的究竟是喜悦还是悲情。你开始感叹文字的力量,原来还可如此不着痕迹地抒情。

成熟后你便爱它不可自持,它行间字里不染一丝哀怨,却浑然无际地道尽了四十年的沧桑巨变。原本各人与各人的感知不可旁通,但偏偏有人大匠运斤,一支素笔便能带你看尽所有的兴衰颓唐,于是满眼热泪的你再不敢轻易读老杜。

他让你看山是山,看水是水,也能让你看山非山,看水非水。他的三十余字,你从少岁看到壮年,读了一生,却也不敢说懂。

在唐玄宗时代,杜甫诗中所逢的李龟年是个鼎鼎大名的伶工,楚管蛮弦、鼓瑟琵琶他样样精通。那时的岐王李范也是弹丝品竹、谙晓音乐之人,名声在外的李龟年自然成了他的座上宾。每每王府的乐音乍起,李龟年便可瞬间分辨出所奏是“秦音”还是“楚音”“慢板”或是“流水板”,岐王听闻他言则在旁佩服得连连击节称叹。

待到曲乐作罢,兴会淋漓的岐王便会赏些贵重织物或是金银予李龟年,李龟年虽接下却是无心道谢,而是“大不敬”地起身掀开宾客与伶人间的帷幕,从那唯唯诺诺的乐人手中接过乐器,忘情地拨弄。岐王好乐,也便能理解他种种唐突举动,所以他对李龟年的越矩向来大度兼容。

除了岐王宅邸,李龟年的乐才在许多轩裳华胄间都备受推崇,唐朝的秘书监崔涤也经常邀李龟年到自己的门庭唱演。而彼时头角峥嵘的杜甫便也在岐王与崔九邀请的名流之列,就这样,李龟年与杜甫二人早已数不清究竟有过几面之缘。

他们只清楚所有关乎彼此的记忆都始于一场场盛大的筵席,背景是鼎盛的开元初年,一派河清海晏,他们在昌盛的最顶峰,爱极了眼中的盛唐,爱它梨园曲艺,爱它华彩俊章……

可再来,竟是安史之乱,换了人间。安禄山起兵,以迅雷之势席卷了大唐的半壁江山,这场持续了七年之久的兵连祸结,打得无辜百姓流离失所、打得苍生涂炭、饿殍遍野。杜甫也未能幸免,他被战火催逼得一路南下,直到湖南潭洲。这一场亡命之旅,他已不知究竟走了多少里、又多少年。

在兵荒马乱的年岁,杜甫简居江南,这里的景致美得让人心寒,江畔还是那样的江畔,碧草仍是生长得端然,它们如何能做到这般冷漠,冷漠得与人间两不相犯。为何同样是鲜活的生命,有的成了河边骨,而有的却美成了一幅画,苍生百姓何其无辜。

走在小径的杜甫不忍再看向风景,他一个转身,还未站定竟难以自控地流下两行清泪,那原本归家的步伐再行不出一寸。此刻,眼前所站的那人有张他熟悉的面孔,熟悉到在过去所有杯盏混着乐音的日子里他们都曾有过眼神的交互。与他相向那人正是李龟年,是杜甫关乎盛世里全部记忆的承载。

再看李龟年,他的着装已是称不上得体,破衣烂衫神采全无。杜甫想着:他真真是一个时代的代言,如今的山河便应是这样的破落。而那李龟年眼中的杜甫又何尝不是如此,他们二人本都是时代的弃子。

这一季,江南的秋来得很早很应景,花也凋落,人也沦落。落花下的他们深谙彼此的眼色。各自认领着各自的遗恨,谁教往事不可追,老友啊,索性分道扬镳……

再到后来,每逢节庆,游走在街头巷尾,杜甫总能听到关于李龟年的消息:原来他依旧坚守着那么一丝情怀,千万里奔徙,仍抛不去对乐音的痴迷,割不掉那已然颓靡的曲调。在每一个良辰美景天,李龟年都会为众人歌上数曲,歌唱他记忆中的盛唐,唱到气若游丝才肯悻悻终止,而那座中听者则无人不闻之掩泣。至于杜甫,他则从不敢去听上一听。

后来,李龟年又流落湘潭,王维写与他《江上赠李龟年》一诗:“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?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”人最怕的便是害了相思,王维本想嘱他珍重,而李龟年却在将此诗唱罢后昏厥了足足四天,最终目断魂销、郁郁而终。

像“落花时节又逢君”这样的句子就该用“触目惊心”四字来形容:目见之再不能忘,品读之心灰意败。仿佛看着一人拣尽了满城的寒枝,又一人在逆流里颠沛流离,这两个满身风雨的人悄然相逢,一个眼神便看懂了彼此的荒芜与荆榛。

所有关乎开解的劝慰都变得乏力。历经磨砺后的默契让他们的再遇成为彻底的诀别。他们爱透也恨透这种分别前的仪式,于是一人慌不择路地逃离,于是另一人的诗句里再不敢道出悲喜。

岐王宅里没了岐王,崔九堂前没了崔九,李龟年拥着乐章入土,世人仍旧津津乐道着老杜。这也许便是杜甫的魅力使然,除了家国情怀的基调,他仍给诗句留白,任人解读想象。你可以穿插进你的理解,而他却永远是那个自担千钧重负的他。

“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”,只听这一句,便可爱他千万年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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